班车很快停在织机巷口。

　　许帆却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。

　　晃了晃杂念，继续往前走，巷子两侧的筒子楼和平房门口都有不少熟面孔，老老少少都笑容可亲地跟他打着招呼。

　　“哟，许家的高材生回来了！”

　　“帆伢子，听你妈说你要去盛海读大学咧？有出息哦。”

　　“帆哥帆哥，你啥时候去学校领通知书？我妈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市一中转转，也沾沾读书气哩。”

　　许帆一边往家走，一边礼貌地回应着，却很难回想起几个确定的名字。

　　年轻点的还好，自己脑海里能闪过对方的大半人生轨迹，而那些老人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，几乎都是一张张瘆人的遗照。

　　恍若隔世。

　　许家的职工房分在一栋筒子楼的二楼，迈进家门时，许帆眼角有点酸酸的。

　　“妈，我回来了。”

　　眼前的母亲年轻得有点陌生，面容温柔姣好，头发乌黑发亮，眼角的鱼尾纹还不明显，看上去完全不像四十岁，更不像日后那般满头白发，精神憔悴。

　　“你不是说要在小苏家多玩两天么？这么快就回了？”

　　母亲李美华有些诧异。

　　许帆嘴角微抽，满腔的情绪被打断了一下，这才想起自己为了和颜芳幽会，骗父母说是去同学苏清平家里玩。

　　“呃，他那没什么好玩的，还不如在家多陪陪您，盛海那么远，以后就只有寒暑假能回家了。”

　　许帆自觉找了个不错的理由。

　　没想到李美华却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，一把拽着许帆的胳膊，将他拉到椅子上，在他额头后颈探来探去。

　　“这孩子，也没发烧啊……”

　　李美华脸上的疑惑变成了担心，迟疑着问：“小帆，你是不是在外面受啥委屈了？还是有什么事要跟妈说？”

　　在许家两口子眼里，儿子虽然学习还不错，但就是太早熟太自我，甚至可以说叛逆。

　　打小许帆就不喜欢被管束，什么事都想自己做主，恨不得早点翅膀硬了飞出去的那种，前阵子还因为老许改了他的志愿，在家里大发了一通脾气。

　　可眼下却突然换成一副恋家乖乖仔的模样，这让李美华怎能不多想？

　　许帆很快反应过来，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有多操蛋。

　　看着母亲满脸的担忧，许帆鼻头有点酸，沙着嗓子道：“妈，我没事，您别多想，就是……就是这段时间想通了很多东西，觉得您和爸挺不容易的，这么多年辛苦把我拉扯大，还要受我这小白眼狼的气。”

　　前世的任性孤行，一度让父母操碎了心，直到临终前，也没享过自己什么福。

　　这无疑是他上辈子最大的遗憾。

　　李美华闻言楞了楞，赶紧转身去厨房，嘴里还嘟囔着。

　　“瞎说什么，妈先不跟你扯闲篇了，灶上还炖着鸡汤呢，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，昂？”

　　可惜转身的时候，许帆已看到她眼角的湿润。

　　于是心里愈发愧疚，忙嬉皮笑脸地跟上去插科打诨。

　　“妈，怎么又想起炖鸡汤了，前几天我考试的时候不是刚炖过嘛。”

　　“是不是想趁我不在家偷偷给爸补补，打算再生个弟弟妹妹？”

　　啪！

　　许帆后脑勺挨了一大逼斗。

　　李美华哭笑不得地啐道：“少在这胡咧咧，赶紧起开！下午你大舅他们要来吃饭，你没事干就帮我把土豆切一下。”

　　大舅一家要来吃饭？

　　许帆心中一动，顿时全明白了。

　　前世他只知道大舅一家在今年骗走了家里大部分积蓄，最后一分钱没要回来，但并不清楚具体时间。

　　合着是刚好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来偷的家？

　　这他妈什么牌子的老六啊！

　　许帆气不打一处来，扭头就说回房间收拾书去了。

　　我他妈还给他们切土豆吃？

　　能忍着不把他们切成片就不错了！

　　回到房间的许帆眼神冰冷。

　　再过一会，大舅李前进那个老骗子就要登门，哄着母亲把家里攒下的一万元积蓄借给表哥李德智的箱包厂。

　　本来这小厂子挂靠在乡镇下，好好经营还是能赚点钱的，结果钱全被李德智拿去赌博，输了个精光！

　　一年后父亲出事，母亲想要回这些钱，李前进父子却不断找借口拖延，什么厂里尾款没收到、分红时间还太早、生病住院要花销等等，总之就俩字，没钱！

　　母亲太看重亲情，被自己的亲大哥和亲侄儿哄得团团转还没法翻脸。

　　其实翻脸也没有用，李前进父子早有预谋，打借条时用的都是箱包厂的名头，还骗了不少其他人，后来见窟窿填不上了，直接把厂里设备一卖，举家跑路。

　　而老许家就被坑惨了！

　　箱包厂挂靠在乡镇下，当事人又跑了路，磨破嘴皮子也拿不回一毛钱。

　　而没钱请好律师上诉，父亲许建国只得含冤入狱，母亲也被牵连丢了工作，靠给人缝补衣服打零工为生，家里连吃顿肉都成了奢侈，根本没钱供许帆上大学。

　　那几年的苦日子许帆记忆深刻，如果不是他咬牙勤工俭学到处兼职，再加上遇见贵人照拂，恐怕连学业都无法完成！

　　“前世我知道的时候，事情已经无力回天，这次绝不能让他们得逞！”

　　“但眼下人微言轻，怎么才能劝住我妈呢？”

　　许帆苦思冥想。

　　可还没等许帆想出个万全对策，大舅李前进一家已经来了。

　　“幺妹，建国还没下班呢？”

　　大舅李前进个子高挺，声音洪亮，早年就开始折腾投机倒把的他，一身西装革履，看起来老板派头十足。

　　舅妈赵怀茹则和李美华套起了近乎：“美华，你这厨艺越来越好了，我可得跟你好好学一手，对了，你家小帆呢？”

　　“小帆！快出来倒茶。”李美华喊了一声。

　　“来了。”

　　许帆心底冷笑，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泡了壶茉莉高碎，神情平淡地叫着人。

　　“舅舅，舅妈，表哥。”

　　“哟，小帆又长个了，你这得一米七五往上了吧？过完年还不得窜到一米八？”大表哥李德智亲热地笑着，还想伸手来摸摸许帆的头，却被许帆借着倒茶侧身避开。

　　李德智面色尴尬地收回手。

　　这时，门外又进来一个男人。

　　正是从厂里下班回家的许建国，手里还拎着两瓶昭阳大曲。

　　相隔一世，许帆终于又见到了父亲，此时的许建国还是个身材依旧挺拔的俊朗中年，浑然不像前世那般落魄憔悴。

　　“怎么？吵完架连句爸都不想叫了？”

　　看着傻楞在那的儿子，许建国温和一笑。

　　“爸！”

　　许帆上前给了父亲一个拥抱，胸口发堵的情绪如潮涌出。

　　前世饱受磨难的父亲，出狱后默默跑去拉货扛包，只是为了多赚点钱，补贴在鹏城打拼的儿子，好不容易熬到自己成家立业，父亲已经比同龄人看起来老了十岁！

　　“臭小子，怎么还掉上马尿了？”

　　感受到许帆的情绪汹涌，许建国虽然不解，却很欣慰。

　　似乎儿子一夜之间，就长大了？